正文

今年3月，人民币在中国跨境交易中的使用首次超过美元，中国减少对美元依赖的努力又跨过一个里程碑。根据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数据进行的研究显示，人民币在中国跨境收支中所占份额从2010年的接近零上升至今年3月底创纪录的48%。数据显示，同期，美元所占份额从83%降至47%。报道称，这一比例是基于所有类型交易的交易量计算的，包括通过中国内地与香港资本市场之间的交易渠道开展的证券交易。此外，根据国际清算银行（BIS）发布的数据，美元当前仍是全球交易中占比最大的货币，主导地位暂未受到冲击，但人民币的交易比例近年来出现较大提升。2022年人民币交易量占比由2019年的4%提升至7%，成为仅次于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的全球第五大交易货币。

中国跨境交易结算数据指的是外管局公布的银行代客涉外收付款数据，该数据的时间序列是从2010年1月开始，可以近似看作按月度发布的国际收支表。外管局按季公开发布的国际收支表并没有币种分类数据，按月发布的银行代客涉外收付款数据则有币种分类数据，与国际收支表相比，按季累计的代客涉外收付款和国际收支表基本能匹配上，出现的少量差额可能是存在限额下免申报数据和逾期未申报数据。人民币跨境交易包括人民币跨境交易收入与支出总和，跨境交易可以按照国际收支账户系统分为两大类：

（1）经常账户，包括货物贸易、服务贸易、初次收入和二次收入，其中经常账户下的货物贸易数据与海关统计的货物贸易因统计口径不同会略有偏差；

（2）资本和金融账户，包括直接投资、证券投资和其他投资。此外，跨境交易又可以按照货币币种进行分类，一般以人民币、美元、欧元、港元、日元为主。

表1给出了2010-2022年基于银行代客涉外收付款的跨境交易结算数据及其分项结构。从表1可知，首先，从总的收支情况看，全币种跨境交易结算收支总和在2010年为23.3万亿元（其中经常账户21.14万亿，资本和金融账户2.16万亿），2022年底增加到83.4万亿元（其中经常账户50.76万亿，资本和金融账户32.64万亿）。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在2010年为0.39万亿元，2022年底增加到35.49万亿。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从2010年的1.67%增加到2022年底的42.55%，2023年3月又进一步增加到48.43%。相应的，美元跨境交易结算占比从2010年的83.3%下降到2023年3月的46.69%。

综合来看，人民币在跨境交易结算中的占比在近十年来整体上是不断上升的。2023年3月，我国跨境交易中人民币份额的占比超越美元，这是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其他如欧元、港元、日元在2010年1月占比分别为5.93%、6.21%、3.14%，2023年3月分别下降至2.52%、0.66%、0.75%。从2010年至今，人民币在跨境交易结算占比只有在2015年811汇改后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回调，主要原因与当时人民币汇率大幅波动与外汇大规模流出有关。此后，从2017年开始，人民币在跨境交易结算占比重新进入上升通道。2020年下半年开始，这一占比出现了一轮明显的跳升。主要原因，一是疫情之后中国出口的竞争优势明显加强，出口在全球的占比超过13%，这成为增加人民币在贸易结算占比的必要基础。二是中国不断扩大资本市场开放，境外持有人民币资产增多。三是中国在东盟、一带一路沿线的贸易、投资扩大，增加了人民币的交易与融资需求。2023年3月，受到今年以来的贸易去美元化风潮影响，我国跨境交易中人民币份额占比再次出现跃升，首次超越美元份额，这是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事件。

从分项结构情况看，经常账户方面，2022年底经常账户跨境交易50.7万亿，其中的货物贸易、服务贸易分别为43.4万亿、4.8万亿。经常账户下的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方面，从2010年到2022年底，货物贸易项下从8%增加到12.8%，整体涨幅相对缓慢，但2023年3月迅速跳升至23.1%；服务贸易项下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在2012年是37.1%，此后一直作区间浮动，直到去年底仍在37%左右，但今年以来同样出现明显跳升，2023年3月达到60.7%。这一变化趋势的原因是：

第一，新兴市场在全球贸易中的地位提升为中国扩大人民币货物贸易结算、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提供了可能性。近二十年以来，全球新兴市场经济崛起使得原有的全球经济格局发生深刻改变，欧美等发达经济体的地位相对削弱。IMF统计显示，发达国家GDP占比从2000年初的近80%已下降当前的57%，金砖国家的经济总量已经超过G7，这相应改变了全球贸易重心与中国对外贸易的格局。近年来，东盟、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RECP在中国出口贸易中的占比正在持续提升。2022年，我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进出口占我国外贸总值达到32.9%，较上年提升了3.2个百分点，较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的2013年提升了7.9个百分点，其中对中亚5国、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等贸易伙伴的进出口增长较快。2022年东盟占中国外贸进出口总额的占比提到至15%，已超过欧美各自的占比。从今年的进出口贸易数据看，一季度中国对东盟、拉丁美洲、非洲和俄罗斯等新兴市场进出口成为贸易增长亮点，增速分别为16.1%、11.7%、14.1%，47.1%，均高于整体进出口贸易增速，规模合计占比30%以上。一季度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出口增长16.8%，占进出口总值的34.6%，提升了3.5个百分点；对RCEP其他14个成员国出口1.65万亿元，增长20.2%，进出口增长7.3%。东盟是我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对我国出口拉动作用持续增加。一季度我国对越南、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的出口增速均在25%以上，对东盟各国的出口格局相对均衡。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当前东盟经济基本面相对好于欧美发达经济体，印尼、泰国、菲律宾等国制造业PMI仍处于扩张区间。第二，东盟产业与我国互补关系较强，对我国中间品材料和生产设备的需求较大，包括纺织品、金属制品、通用设备等。同时，国内部分产业外迁、美韩日等外部国家加大对东盟投资设厂以及中国与东盟基建项目合作，进一步拉动了东盟对中国中游原材料、配套机电设备等产品的进口需求。从今年以来的出口数据看，一季度我国对东盟合计出口增长18.6%，远高于对美国、欧盟、韩国和日本的-17%、-7%、6%和-2.4%。从3月的单月数据看，我国对东盟出口同比增速在2月33.69%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加到35.34%，明显好于其他经济体。我国对美国、欧盟的出口增速虽然均好于2月，但明显低于东盟，分别从2月的-31.75%、-16.13%回升至-7.68%、3.38%。美国对我国出口的负面影响仍在延续，只是幅度有所下降。欧盟对我国出口已转为拉动，但对欧盟大国如德法意等国的出口均处于持平或下降态势，这表明欧盟对我国出口的拉动增量更多来自中小国家。一季度中国对东盟、欧盟、美国、日本、韩国出口分别为1391亿、1256亿、1152亿、408万亿和388亿美元。欧美日韩等发达地区出口占一季度总出口比例38.9%，中国对欧美等发达国家的出口增速下行反映出发达国家需求在逐渐回落。另一方面，东盟、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RECP（不包括日韩）在中国出口贸易中的占比正在持续提升，是稳定出口形势的重要基础之一。事实上，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中国逐渐取代美国成为世界许多国家主要贸易伙伴，2013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目前全球一共有1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最大贸易伙伴是中国。中国与新兴市场贸易快速发展为人民币在这些区域扩大贸易结算提供了基础和空间。当前，人民币在跨境贸易结算中的占比已达到23.3%，欧美日韩之外的贸易额占中国跨境贸易总量约为62%，因此理论上看，中国跨境贸易使用人民币结算的占比有翻倍的潜在空间。

第二，中国与新兴市场贸易不断扩大并不是今年3月人民币贸易结算显著扩大的充分条件，去年以来多重因素导致的去美元风潮是短期内大大加速这一进程的决定因素。从海外情况看，由于美国大量制造业外迁，新兴市场国家与美国在贸易关系在近三十年以来呈下降态势。同时更为重要的是，美元潮汐收割、疫情之后美元不负责任的搞天量超发以及美国对俄罗斯无底线的金融制裁，都使得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信誉受到损害，俄罗斯、拉美、中东等新兴市场的去美元化在美国没收俄罗斯外汇储备、剔除SWIFT后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这些外部因素短期内显著加快了跨境贸易使用人民币结算的进程。事实上，在跨境贸易结算中推动使用人民币支付结算是人民币跨境业务发展的重要形式，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基石。在当前日趋复杂的中美关系下更加具有战略意义和紧迫性。这些大大加速了人民币贸易项下的国际化进程。

此外，值得关注的是，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和中国之间三分之二的贸易额是以人民币直接与当地卢布进行结算的方式进行。2023年1-2月，人民币首超美元成莫斯科交易所月交易量最大货币。莫斯科交易所2月各类货币交易量中，人民币占主要货币交易总量的近40%，美元占比略高于38%，欧元占比为21.2%。相比之下，一年前美元交易量占87.6%，欧元占11.9%，人民币仅占0.32%。俄罗斯经济和贸易规模偏小，2022年由于卢布大涨，俄罗斯GDP从2021年的1.78万亿美元上升到2022年的2.2万亿美元，中俄双边贸易额1902.71亿美元，仅占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量的3.1%，如果按一年来俄罗斯交易所人民币占比增量来简单估算，俄乌战争这一年以来带来的中俄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增量约为我国贸易额的1.2%，占我国全部跨境交易额（贸易项和资本项）的1%左右（中俄两国投资项规模有限），应该说为我国2023年3月跨境交易人民币超过美元贡献了“临门一脚”，不过并没有影响人民币结算量占比上升的大趋势。但俄罗斯在政治、军事、能源领域仍有很强的影响力，近日普京又提出全力支持和加入中国主导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贸易中的“人民币支付”，支持俄罗斯与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之间的跨国贸易使用人民币进行支付，这对去美元化与拓展人民币贸易结算有一定的示范效应。

资本和金融账户方面，2022年底资本与金融账户跨境交易34.3万亿，其中直接投资（外商直接投资FDI+对外直接投资ODI）、证券投资、其他投资分别为9.2万亿、21.5万亿，1.5万亿。从2010年至今，资本与金融账户跨境交易规模增长明显快于经常账户，经常账户跨境交易规模对资本与金融账户的倍数从2010年的7.9倍下降到2022年底的1.3倍。由此来看，我国资本市场持续扩大对外开放，资本与金融账户下的人民币跨境交易是近10年来推动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的重要增量。从2010年到2022年底，外商直接投资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从2.1%上升到70.1%，2023年3月上升到112%；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从2012年的5.1%上升到70.1%，2023年3月上升到43.1%。同时，证券投资、其他投资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均保持较高的比例。需要指出的是，直接投资、证券投资、其他投资项下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部分超过100%，这可能与资本收益再投资、资本市场价格波动等因素有关。对比来看，在2023年以前，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增长最迅速的是资本与金融账户的拉动，经常账户下的占比增长相对滞后。但2023年贸易去美元化出现加速，一季度经常账户下的货物与服务贸易的人民币跨境交易占比均出现了大幅上涨，这与近来中国双边贸易中去美元范围和力度扩大有直接关系。

从资本与金融账户来看，首先人民币加入SDR与中国更加注重在岸金融市场对外国机构投资者的开放，增加了人民币在资本账户下的证券投资项的使用需求。近年来中国在岸金融市场的开放，2019年9月取消QFII和RQFII的投资额度限制。此外，目前中国金融市场中大多数金融机构已经允许外资独资经营。近年来，随着沪深港通、基金互认、债券通、沪伦通等互联渠道的开通和优化，合格投资者的管理政策框架不断完善，海外投资者投资国内金融市场更加方便。2022年境外机构持有国内金融市场股票、债券、贷款、存款等金融资产近10万亿元。由于金融市场对外开放的深化和人民币投融资货币功能的快速提升，证券投资在跨境人民币收付中的比重从2017年的30%左右上升到2021年的60%左右。同时，在资本账户下的直接投资、其他投资项，在东盟、“一带一路”沿线等周边区域扩大人民币融资需求。例如，鼓励中国企业在对外直接投资、产业园建设和其他投资领域使用人民币计价结算，扩大人民币资本项目下的出海需求，然后又可以通过在岸市场开放，吸引海外人民币通过证券投资项的渠道将流出的人民币回流国内市场，最终在境外形成较大规模、较为稳定的人民币存量和跨境流通循环。实际上，2016年以后，人民币国际化路径的思路已有了较大的转变，从原来人民币升值预期下的扩大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占比+香港离岸人民币业务规模+人民币双边贸易互换，转为更加弹性的人民币汇率+扩大在岸金融市场对外开放+境外周边区域培育针对人民币在贸易和融资方面的真实需求场景+推动人民币的大宗商品计价。在这一思路下，资本与金融账户对于扩大跨境人民币结算的促进作用更加持续和有力。此外，需要厘清的一点是，今年人民币在我国跨境交易结算占比持续上升，但SWIFT显示今年以来人民币支付在全球份额的占比却没有相应的增加。其原因在于，SWIFT包括了所有交易形式的结算，2022年总结规模超过140万亿美元，这其中贸易结算规模仅为42万亿美元左右，大量交易来自外汇、利率等金融市场投资，包括规模巨大的衍生品交易市场。由于当前人民币尚未完全自由兑换，在资本与金融账户中的资本和货币市场工具、衍生品和其他工具等科目仍有较为严格的限制，这在降低金融风险的同时，制约了人民币在全球金融市场交易份额的增长。同时，近年来欧美超级量化宽松政策，美联储资产负债表大幅扩张，这无疑会拉动美元等在全球金融市场的交易占比。因此，人民币在SWIFT中的全球支付占比没有全面反应近年来人民币在跨境贸易与跨境资本投融资领域需求上升的事实。

2022年中国原油进口量为5.08亿吨，金额3655亿美元，占全部货物进口金额的13.5%，仅次于芯片进口规模。由于产油国均为非欧美国家，中国与产油国进行人民币结算的空间巨大，理论上可以全部转为人民币交易，这会提高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大约3个百分点，提高人民币在进口货物贸易结算占比大约43个百分点。石油等大宗商品是人民币通过贸易渠道扩大境外结算的重要领域，扩大人民币在石油等大宗商品的跨境交易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我国已经实现了与俄罗斯、伊朗的能源人民币结算。去年底12月，在第一届中国-海合会峰会上就多个合作领域达成共识，其中就涉及开展油气贸易人民币结算。海合会包括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科威特、阿曼、巴林。这些是我国进口石油的前十大来源国，去年我国从沙特进口了超7千亿吨原油。今年3月卡塔尔与我国签订了长达27年的液化天然气合作协议。虽然现在没有明确的以人民币进行石油贸易的合作协议和结算规则，人民币石油交易不会立刻铺开，但是石油人民币确实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中东产油国一旦开始使用人民币结算，对石油美元体系的冲击将非常巨大。此外，在石油计价方面，2018年上海建立了人民币计价的原油期货交易市场，该市场发展非常迅速，目前上海原油期货日均成交量约25万手，大约相当于WTI和Brent原油期货的1/4左右，居全球第三，可以更直接、更快速、更准确地反映中国市场乃至亚太市场的供需情况。同时，我国拓展人民币计价的铁矿石、农产品、天然气交易市场。这些都为人民币计价的国际大宗商品市场形成奠定了基础。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人民币货物贸易结算仅局限在工业品，人民币国际化是不完整的，国内经济与金融体系必然受到以美元计价的能源等大宗商品价格的冲击。日本就是典型的反面案例。由于日元交易结算主要在日本工业品和金融投资领域，日元交易结算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和闭环，被迫需要面临美元计价的石油价格波动影响。因此，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应当是在工业品贸易、能源等大宗商品计价、金融市场双向开放三个维度的推进。从中国与其他新兴市场国家在全球经济与贸易地位的发展形势来看，未来人民币跨境交易结算占比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